弄潮首页弄潮第七期

有些人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希

  有些人,他们的姓氏我已遗忘,他们的脸却恒常浮着——像晴空,有整个雨季中我不见它,却清晰地记得它。
  那一年,我读小学二年级,有一个女老师——我连她的脸都记不起来了,但好像觉得她是很美的。有哪一个小学生心目中的老师不美呢!也恍惚记得她身上那片不太鲜艳的蓝。
  她教过我些什么,我完全没有印象,但永远记得某个下午的作文课,一位同学举手问她“挖”字怎么写,她想了一下,说:“这个字我不会写,你们谁会?”我兴奋的站起来,跑到黑板前写下了那个字。
  那天,放学的时候,当同学们齐声向她说“再见”的时候,她向全班同学说:“我真高兴,我今天多学会了一个字,我要谢谢这位同学。”
我立刻快乐的有如肋下生翅一般——我平生似乎再也没有出现那么自豪的时刻。
  那以后,我遇见无数学者,他们尊严而高贵,似乎无所不知。但他们教给我的,远不及那个女老师给我的多。她的谦逊,她对人不吝惜的称赞,使我突然间长大了。
  如果她不会写“挖”字,那又何妨,她已挖掘出一个小男孩心中宝贵的自信。
  有一次,我到 一家米店去。
  “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们的营地吗?”“能。”那个胖女人说。
  “我已经把钱给你了,可是如果你们不送,”我不放心地说,“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呢?”
  “啊!”她惊叫了一声,眼睛睁的圆突突,仿佛听见一件耸人听闻的罪案,“做这种事,我们是不敢的。”
  她说“不敢”两字的时候,那种敬畏的神情使我肃然,她所敬畏的是什么呢?是尊贵古老的卖米行业?还是“举头三尺即在神明”?
  她的脸,十年后的今天,如果再遇到,我未必能辨认,但我每遇见那无所不为的人,就会想起她——为什么其他的人竟无所畏惧呢!
有一个夏天,中午,我从街上回来,红砖人行道烫得人鞋底都要烧起来似的。
  忽然,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疲软的靠在一堵墙上,他的眼睛闭着,黎黑的脸曲如一截枯根,不知在忍受什么?他也许是中暑了,需要一杯甘冽的冰水。他也许很忧伤,需要一两句鼓励的话。虽然满街的人潮流动,美丽的皮鞋行过美丽的人行道,但是没有人伫足看他一眼。
  我站了一会,想去扶他,但我闺秀似的教育使我不能不有所顾忌,如果他是疯子。如果他的行动冒犯我——于是我扼杀了我的同情,让我和别人一样漠然的离去。
  那个人是谁?我不知道,那天中午他在眩晕中想必也没有看到我,我们只不过是路人。
  但他的痛苦却盘踞了我的心,他的无助的影子使我陷在长久的自责里。
  上苍曾让我们相遇与同一条街,为什么我不能贡献出一点手足之情,为什么我有权漠视他的痛苦?我何以怀着那么可耻的自尊?如果可能,我真愿再遇见他一次,但谁又知道他在哪里呢?我们并非永远都有行善的机会——如果我们一度错过。
  那陌生的脸于我是永远不可弥补的遗憾。
  对于代数中的行列式,我是一点也记不得了。倒是记得那细瘦矮小、貌不惊人的代数老师。
  那年7月,当我们赶到会考考场的时候,只觉得整个人生都摇晃起来,无忧的岁月至此便渺茫了,谁能预测自己在考场后的人生?想不到的是代数老师也在那里,他那苍白而没有表情的脸竟会奔波过两个城市在考场上出现,是颇令人感到意外的。
  接着,他蹲在泥地上,捡起了一块碎石头,为特别愚鲁的我讲起了行列式来。我焦急的听着,似乎从来未曾那么心领神会过。泥土的大地可以成为那么美好的纸张,尖锐的利石可以成为那么流利的彩笔——我第一次懂得。他使我在书本上的朱注之外了解了所谓“君子谋道”的精神。
  那天,很不幸的,行列式没有考,而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碰过代数书,我的最后一节代数课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。我整个的中学教育也是在那无墙无顶的课室里结束的,事隔许多年,才忽然咀嚼出那意义有多美。
代数老师姓什么?我竟记不得了,我能记得语文老师所填的许多小词,却记不住代数老师的名字,心里总有些内疚。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,应该不甚困难,但总觉得那是不必要的,他比许多我记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价值吗?